「你好啊,想試一碗孟婆湯嗎?好足料喔。」「不用了,謝謝。」孟婆四圍向遊魂野鬼推銷她的孟婆湯,卻總是會被遊魂拒絕。
兩人各有一隻耳朵戴著耳機,收聽著同樣的內容,另一邊耳朵用來聆聽對方的說話。
別人碰過的我都不要。
便利店雪櫃內的第一瓶飲料,從來都會被人嫌棄。家中的一切是潔淨的,街上的所有卻總是污穢的——這只是一種心理上的潔癖。它或許曾經掉在地上,又或是曾經有人對著它咳嗽,所以還是第二瓶會比較好。別人都會對這一個行為感到詫異,我亦選擇以這一個藉口作為掩飾:「你不會明白的,後面的那些比較冰一點。」其實它們沒有太大分別的,我只是在合理化這一個行為。
阿姨的阿媽死掉了,這一年,她非常傷心。最初,她每天找四至五個朋友傾訴,「很突然……我見不到她最後一面……我阿媽對我很好……」
阿姨本來有很多朋友,一年過去,阿姨一個朋友都不剩了。頭一個月,朋友甲每天都跟她說:「看開一點吧,不要不開心了。」阿姨立即嘩啦嘩啦地哭起來,一個月後,朋友甲厭煩地說:「你阿媽七十幾歲了,死了是正常的。」
第二個月,朋友乙每天都跟阿姨說:「多想開心的事,不要再哭。」阿姨又立即嘩啦嘩啦地哭起來,朋友乙便嫌棄地說:「都已經兩個月了,不開心是你的選擇。」
阿姨的最後一個傾訴對象是朋友丙,他陪伴了阿姨整整三個月,隔日便跟她說:「不要那麼消極,你很快會好起來。」他還每星期都與阿姨遊山玩水、吃喝玩樂、看好笑的電影,電影院裏所有人都哈哈大笑,阿姨卻在漆黑裏默默流淚。電影完場,朋友丙生氣地說:「我已跟你說了這麼多方法,你還想怎樣?」
沒有人聽阿姨說話了,阿姨便閉上嘴巴,卻仍是每天流淚。阿姨想要尋找一個不流淚的方法,她經過商場,看見一間連鎖書店的玻璃牆裏面,有一個書架的分類寫着「心靈勵志」,她的心靈很需要勵志,她只有小學學歷,平日不會看書,她第一次走進書店,在一排排的書脊搜索……
她拿起一本《改變人生的正面思考方法》,翻開書本的第一頁,寫着:「每件看起來不好的事情,都有它好的一面,現在請你停止負面思考,首先想想這件事為你帶來甚麼好處吧!」
阿姨試着想想:阿媽死了都有好的一面,阿媽死了也會為我帶來好處……阿媽死了……阿姨流下兩行眼淚。
阿姨把書放回書架,又再在一排排書脊搜索,拿起另一本書,《學會感恩,擺脫低能量人生》,第一句是:「發生了不好的事,不一定要不快樂,痛苦可以令你成長,現在就為你的痛苦感恩吧!」阿姨試着想想:感恩阿媽死了……
阿姨的眼淚立時失控地流,她忽然很頭痛,呼吸愈來愈急,而痛楚漸漸蔓延至她的肩背和手臂……她立即把書放下,逃生似的逃離了書店、商場……她急步走到商場外面一個花叢旁邊,用力呼氣和吸氣。
她記得阿媽病得吃甚麼、嘔甚麼時,她安慰阿媽:「你不要總是不開心,你有飯吃、有女兒照顧,已經很幸運了,你要學會感恩啊!」阿媽一想訴苦,阿姨就立即離家,晚上歸來,阿媽想說點甚麼,阿姨搶先說:「照顧你,我已經很大壓力了。」
阿姨又再深深吸氣和呼氣。
隔了一會,她忽然聽見嗚嗚哇哇的哭泣聲,隔着低矮的花叢,一個小女孩坐在長椅上哭。小女孩約莫十歲,抱着一個細小的膠籠,低頭大哭。阿姨擦了擦眼淚,待小女孩的哭聲平緩一點,便走過去,給她遞張紙巾。阿姨原本想說「不要哭了」,阿姨把說話吞回肚裏。
小女孩接過紙巾繼續流淚,阿姨坐在她旁邊,細看那個膠籠,裏面沒有小動物,也沒有任何物件。阿姨問:「你怎樣了?」
小女孩的倉鼠死了,她不肯再養新的倉鼠,也不肯丟棄膠籠,一年過去,父母要求她必須扔掉膠籠,她就抱着膠籠逃到公園。「我仍然很傷心……我害死了牠,我很喜歡牠……爸爸媽媽都說我無用,這麼小的事……」小女孩又哭了。
阿姨說:「不是小事,真是會傷心很久的……」
小女孩看着她,「阿姨也有養寵物嗎?」
阿姨搖頭,「我阿媽在一年前死了。」
「阿姨是永遠見不到阿媽了?」
阿姨點頭,「當時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和「傷心」共處了一年,阿姨說:「這一年,你很堅強了。」
Storyteller:趙曉彤 Artwork by 綠李
整餐晚飯,不管Vincent說什麼、問什麼,Cody也像個失聰者一樣毫無反應。
阿安抱著狄狄躺在小床上,那是她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
她清理雜物那天,窗外懸着許多濃白的霧。
那是她和他分開了三個月後,她才有力量把他送贈的所有飾物、食物、書本與信件,逐一放進紙皮箱裏。總共填滿了五大箱,是他們相識五年的物件總和。還是有一個貓雕塑擺設和一張照片捨不得丟棄,不想撕破照片,又不想別人拾到照片,那就連同貓雕塑放在衣櫃底,用一箱冬天衣物壓着它。
剛轉季。冬天的衣物全部放進箱子,衣櫃懸掛着春天的花裙、薄外套與中袖衣服。她把五箱禮物全部搬到垃圾房後,回來,把三箱冬天衣物都搬到垃圾房。每件衣物,都有他的回憶。然後把相片和貓雕塑放到書櫃的一排書的後方。她的書櫃裏有五百本書,有二百幾本是買了未看的,有二百幾本是數年前讀完的。她忽然覺得⋯⋯她只留下了最想看的十本書,剛好遮閉了相片和貓雕塑,其餘四百九十本書悉數放進紙箱裏。
書櫃的每一層,本來都有兩排書,三個月前,她打算再買一個書櫃,好讓那些下彎成詭異笑容弧度的層架不要再下陷了。現在不需要書,連書櫃都不需要了。她本來有一點猶豫,蹲下來拿起一本書翻頁,忽然發現書裏有許多蟲子。每本書都有許多蟲子。原來已經春天了,她沒有開風扇、冷氣、抽濕機⋯⋯她立即看看鞋櫃裏的鞋、雜物櫃裏的水彩磚⋯⋯這麼多東西都沒有使用過,擺着擺着就發霉了。
三天時間,她連同書櫃與三個雜物櫃,總共扔掉了七成物件。物件都是過去的決定,他也是她的過去,他向她許諾的未來永遠不會抵達,她只擁有現在。她現在想清空人生,重新選擇每件物件。
* * *
九個月了,仍是每晚夢見他,沒有他的夢境也是他。
N是她的好友。N的男友自殺身亡那日,N才知道自己是第三者。N不知道她和他的事,她和N從來不談戀愛這話題。
夢裏,N躺在床上,一臉悠然。她站在床邊,問N:「他要你做第三者,代表他不愛你嗎?」N搖頭。
她又問:「他如果愛你,不會忍心要你做第三者,對嗎?」N想了想,點頭。
她知道夢裏的兩個角色都是她自己。
* * *
三天時間扔掉家裏的七成物件,接下來是每一天,都發現家裏又有一件舊物發霉,只能扔掉,順道扔掉更多物件。她發現家裏有許多重複的物件,明明買了一次,因為不常用而扔在角落,但又會買第二次,再買第三次,例如那三把負離子電動梳,她全部扔掉了。
九個月過去,她只剩下二十件衣服,一個兩米高乘半米闊的雜物櫃,她從來不知道這麼少物件,已足夠她生活。她缺乏的不是物件,她想擁有的也不是物件。
白天是愈來愈好地生活,每晚卻仍是夢見他,沒有他的夢也是他。是因為雜物櫃那十本書的後面,仍然放着貓雕塑和照片嗎?她感到非常疲累,她已經很努力地放下了。
她不是要擁有,她只是要捨棄,她已經非常努力地捨棄。
* * *
三年後,霧漸散。
她的物件仍維持著相同數量,而物件不斷變化。每次都是捨棄了舊物,看見了空間,她才可以把更適合自己的物件帶回來。每一次捨棄,她都再次發現:物件還是流動才好,不然像死水一樣,被一堆過去的決定包圍。
她記不起是在哪夜開始,很少夢見過去。
#bedtimestory
Storyteller:趙曉彤
Artist:Wing M
每次吃豬腸粉,我都會想起小乙。
跟她認識是大家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小乙工作態度認真,性格豪爽,快人快語;做得好便讚,做得不好就鬧,毫不含糊;連老細都鬧。鬧老細,一起上天台煲煙。下班後,一起去酒吧喝酒。
她煙抽得很兇,酒也喝得很猛,但從不喝醉,巾幗不讓鬚眉。只是,當酒喝多了,話便多了;話多了,酒又喝多了,漸漸說起家庭,說起感情。父母重男輕女,與他們關係不太好;感情生活也好不了多少,她離了婚。一個人住,和養了一隻貓,名字叫樂樂。我說:興許男孩子都愛小家碧玉,小鳥依人。她說:這種男人最應該被淘汰;我說:抽少一點煙,喝少一口酒。然後,一種靜默。她跟我說:「我得了癌症。」嚇得我馬上弄熄手上的一根煙,她才施施然點起一根煙,反而安慰我說:「日日都有人患病啦。」我哭得比她淒涼。「走吧,樂樂在家等我。」
這不是童話。不久,小乙辭職了,回家專心養病。惟病情反反覆覆,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一期,二期,三期,末期。患病沒有奇蹟。
患病期間,小乙除了要照顧自己外,還要悉心照料樂樂。樂樂是一隻摺耳貓,很可愛。
後來,我才知道摺耳貓其實是基因突變的品種,一出世便注定要承受骨骼遺傳病的痛苦。樂樂的關節早已變形,連走路都痛。同病相憐。她照顧了牠的起居飲食,當然牠也照顧了她的心靈。一對苦命鴛鴦,相依為命,也同甘共苦。直至最後的歲月,小乙不得不躺在醫院。每次探病,她從不說自己治療有多苦,只說有多念掛樂樂,為了樂樂她一定會好起來的,要不樂樂由誰來照顧?儘管治療讓她痛得死去活來。但這不是童話。小乙彌留,直至樂樂去世了六天,她便走了。那天,一個能通靈的朋友才告訴我:在彌留之際,她身體已虛弱不堪;直至她在小乙耳邊輕聲說,樂樂在門外等妳,放心走好了。
每次吃豬腸粉,我都會想起小乙。只因有一次跟她去吃早餐,她告訴我好吃的豬腸粉 一定要帶米香,不單要滑溜,秘密是麻醬要加豬油。原來她家是開粥店的,在市政大廈內一間粥麵燒臘。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吃過小乙親手做的腸粉。
Storyteller: 蘇朗智 Featured artwork by Tiny Stringer
有些人戀愛像豬吃飼料,眼前出現甚麼人都能輕易愛上,將戀愛的想像投射到對方身上,隨著時間推移,一切順理成章深化,可是對方真是對的人嗎?如此輕易戀愛,他們根本不知自己錯過了甚麼。
我把每一篇文字都自言自語呢喃了一遍,不知不覺已躺在睡床上。當我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有一片樹葉從書頁裡跌下來,剛好落在我的手臂上。那是一片香港楓香樹的葉子,只有三裂,紅中帶黃,也還有一些綠,可能是從大棠或大潭的地上拾回來的;絕對不是顏色均衡,出現在電影中或是卡通裡,很完美的五裂楓葉。但在一個微涼秋夜,讀過有情有理的文字的氛圍下,這片紅葉是剛好,是在對的時候⋯⋯
跟隨一絲淡雅的花香,輕俏跳過濕潤草地間的小水澗,來到涓涓水流滙集之處,我們可以在池畔有水仙花之前,先找到掌管赫利孔山的仙女 Echo。
米白袍衣柔軟隨意地圍在 Echo 身上,本來多在山林中打鬧嬉戲時飄揚着繁瑣的層層皺摺,這刻卻靜止不動。她臉上閃耀着斑駁陽光,透過長草間的縫隙偷看坐在水邊的人 —— 還未變成水仙花的 Narcissus。
即使現代人再也沒有在土地裏種下甚麼,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每個行動,都會不自覺埋下種子,例如人與人之間,或是在工作過程之中。微小的種子,日後都會變成意想不到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