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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安安

「如果要我永遠不跟人說話,我是可以的,只要我能一直畫畫。」

那年阿安二十歲,她有一件堅持了兩年的事,就是每晚七點到凌晨五點的時間分配。其實她討厭規律和整潔,因為若片刻的規律和整潔只是強迫的偽裝,她寧願一直活在真實裡。但這十小時的規劃對她來說,是必須的,是她樂意的,是讓她安心的。

這十小時是阿安的後父阿平外出工作的時間,她可以獨自享受屋裡的安寧,無人打擾的平靜。她很謹慎地分配這十小時,晚上七點至八點是兩餸飯配動漫的時間,八點至凌晨一點是畫畫時間,一點至兩點是宵夜配打機時間,兩點至清晨五點繼續是畫畫時間,直至五點多一聽到鑰匙和鐵閘聲便馬上把小狗狄狄趕到房門外,然後關燈鎖門睡覺。

她覺得這段時間裡她不需要當任何人,沒有任何角色身份,沒有過去的失敗,也沒有失敗的未來,她可以單純地活著、畫著。

她知道在阿平的眼中,她是個整天在家裡打機和畫畫的「啃老族」。從她中學畢業後決定不讀書、不工作開始,阿平便從某親戚口中學會了「啃老」這個詞語,並且堅持每天提這個詞語至少一次,令阿安大多時候都戴著耳機躲開他。

有次阿平想介紹一份在兒童畫室教畫畫的工作給阿安,兩人隔著房門吵了一架。

「我們家沒有藝術家的,每個人都是腳踏實地工作,為什麼你要標奇立異?」

「我只喜歡畫畫,不喜歡要跟人溝通的工作,為什麼你要逼我?」

「畫畫的世界有很多競爭,你不是特別出色,將來要怎樣養活自己?」

「喜歡就是喜歡,為什麼要特別出色才能喜歡?」

「你想一輩子做啃老族嗎?那我不在了,你怎麼辦?」

阿安討厭阿平用爸爸的語氣跟她說話,卻又不能放棄阿平每週放在她桌上的零用錢。她不想一直這樣下去,卻又想不到可以怎麼辦。

多年後,阿安二十八歲,她已經好幾年沒有跟阿平說話,她發現這是維持家裡和諧的好方法。她相信不說話便沒有爭執,沒有爭執便沒有情緒。

有一夜凌晨四點,她聽見隔壁房間有一聲巨響,緊接狄狄發出「嗚嗚」的叫聲,連忙到阿平房間看看。原來是天花板的吊櫃整個掉落在地上,書本和衣服散落一地,幸好狄狄躲在床上的角落沒有受傷。她馬上把狄狄抱在懷裡,眼前的凌亂讓她想起這小房間的過去。

阿平剛認識阿安的媽媽心怡時,阿安正在讀中四。一年後,他倆結婚,心怡帶著阿安和狄狄住進阿平在土瓜灣的這個兩房單位。大房間是他原本的睡房,床邊有書桌和書櫃。小房間很小,原本是放雜物用的,清空後只放得下一張小床。

阿安抱著狄狄躺在小床上,那是她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兩年後,阿安十八歲,心怡因車禍離世。身後事辦妥後,阿平便提議阿安和他交換房間,方便阿安有書桌可以讀書。阿安默默答應,那是她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書桌。

阿安數數指頭,兩人交換房間已經十年。這時鑰匙和鐵閘聲傳來,她看見打開門的阿平,一頭灰白髮,穿著白背心和拖鞋,手裡拿著幾塊紙皮和一張被子。

「你從哪裡回來的?」

「我在樓下公園睡了一覺。」

「所以你每晚這個時候不在家,都是在公園睡?」

「已經十年了,在這屋裡睡不著。」

「是因為小房間的床太小?」

「不是啊,只是習慣了。每晚七點到樓下鑰匙店當開鎖佬,有人要開鎖就出動,沒事做就在對面公園睡,五點鐘清潔阿姐來到便會把我叫醒。」

聽著阿平這樣說,阿安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在媽媽離世後,她也是拼命用日復日的新規律覆蓋那突如其來的缺失,掩住那把在心底對媽媽的呼喊,那股揮之不去、會抖、會痛的思念。為何已過了十年,她還期盼著五點多的鑰匙和鐵閘聲迎來的不是阿平,而是媽媽。正如阿平也許仍期待著五點鐘把他叫醒的不是清潔阿姐,而是心怡。

阿安忍住心頭的顫抖,對阿平說:「不如我們找個地方搬吧。」

「我只想你能一直住在媽媽住過的房間裡。這是我對你媽媽的承諾。」

阿安摸著褪色的門框,淚水靜靜地流。

「不用的,我們在哪裡,媽媽就在哪裡。她只希望我們平平安安,不是嗎?」

Storyteller:方迦南 
Illustrator:Ho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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