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611的現場是在貳叁書房。
位於油麻地562大廈的五樓,樓下是日常的彌敦道——渾濁的街燈、不同店面猛亮的光,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但坐落在半空的窗隔絶了聲音,只剩下熱鬧景觀,像看一台失聲的老電視。
表演未開始時611靠窗,抱膝坐,看著,十分寧靜。
「以前表演前都要先飲酒,覺得會沒那麼緊張。後來發現是自己依賴了,一直用酒來逃避一些感受,便戒了。」
表演時有幾盞微弱的昏黃燈光照著611。
她說了一個坐船去Abu Galoum的故事。Abu Galoum是埃及的一個小島,地方十分簡陋,無網絡,偏僻且人煙稀少,只有一個碼頭有船過去。那天她中午十一點到那個碼頭,船夫陸續下船打算歸家,她到處問還有沒有船過去,大家都叫她明天再過來。但她不信,不知道憑著什麼,她就是覺得她會等得到,等到一艏不知幾時會來的船,便一個人坐在沙灘玩石子。一直等到太陽沉落。
下午四五點的時候,竟真的有一艏去Abu Galoum的船緩緩靠岸。因為就快入夜,沒有其他乘客,船上只有一個船長。她沒有多想便上了船,船駛離時她才想到,這個船長可以隨時賣她豬仔。轉念她又覺得,既來之則安之,便躺在甲板上。她見到滿天的星星。船駛到中途,船長問她要不要嘗試駕船。於是那個夜裡,她便在沉寂的亞喀巴灣掌舵,徐徐海風與浪,漫天星,感受與船之間幽微聯繫。
然後,她唱了她寫的歌,〈Abu Galoum〉。
Walking the same way I feel life below
but darling if I die tomorrow
At least I enjoy the moment
Always in the moment
在彈奏每一首歌前,她都會說一個與歌相關的故事,眉飛色舞,故事有時輕快有時哀愁。聽得出無論愉快或不,那些經歷她都好認真投入。
演奏時,她拿吉他的方式像抱著琵琶,表演時姿勢緩慢而沉寂、歌聲空靈,寂寞但總有隱晦希望。
那場表演完結後,有觀眾說,她像到處流浪的精靈。
如今回想,能見到611並不是一件那麼必然的事情。早兩年疫情時,611買了一張去德國的單程機票,離開前沒想好自己會幾時回來,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她還是選擇離開,並非有甚麼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她在香港剛出了自己第一張專輯,機緣巧合又遇上一群志同道合的音樂人,有大大小小的不同演出。「所有事情都玩得好開心,身邊的人都好好。後來朋友都說,你那時候明明在香港玩音樂玩得好好的,怎知突然說走就走。」有人佩服有人羨慕,611沒有想太多。「我玩音樂又不是為了有什麼成就。只是那時候心有很強烈的,想要離開的感覺,於是便走。」
「其實我人生的某些重要的決定都好隨性而為。」她笑著說。
一、第一場雪
611第一次抵達德國是二零一六的二月十四日,情人節,那天呂訥堡有雪,夾著風,空氣清冷,天邊一片灰濛,一路上中古風貌的屋頂覆著白皚皚一片。
這是她第一次見雪。
對611而言,見到這一場雪不過源自種種巧合。她那陣時尚未知道,這對她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大學選擇讀讀創意媒體,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會考得高分,剛好夠入這科。湊巧這一科讀的東西又好像沒有甚麼規限,到中間兩年有個計劃可以去德國讀兩年書,便去了。」出發前她對要去的地方沒有想象和了解,與其說她期待在德國獲得什麼,這次的離開更偏向一種逃離。「離開香港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我覺得在香港太受困了。我覺得只要離開香港我就什麼都做得到。」
第一次在德國生活的光景極美,她形容那是一段蜜月期。
「德國空氣又好、那裡的人又活得輕鬆、啤酒又好喝、香腸又好吃,所有東西都動得好慢。」她回憶起那時生活,時常忍不住笑,「我後來看那時候的行程表,都是寫去哪間酒吧、和哪個朋友在草地上聊天,每天都活得很爛漫。」她很快融入了這個陌生國度的節奏:在這裡找到居住的地方、認識了玩音樂的朋友、偶爾去音樂節或別人的婚禮上表演,不用上學的日子便拿起背包,去歐洲或德國邊陲做背包客。當生活的一切都由自己所決定,611漸漸摸索到自己所喜歡的生活方式。「在德國的生活的快樂與自由,對我後來的影響很大。我好像一張白紙,創作的靈感不斷湧進來。」
No matter what
What happens in our lives
We just wait, and see
Talk to us
Deep in our heart
To explore the unexplored
To explore the unexplored
That’s how life should be
That’s how life how life
〈Beautiful Thunderstorm〉
「那時候的歌都有種淡淡、微光一樣的色彩。」她說。611的第一張專輯——《Tyson Eats the Cocount I-Scream》裡的歌曲都是那個階段所創作。從專輯封面也可見到那樣幽微的色彩:後面有樹枝燃著火光,她枕在她的好朋友Tyson身上,身下的藍色柔順如海浪。「我會形容那時的自己是一種無知的狀態,還未見過世界險惡,所有東西都好美好。」
到她對一切有所察覺,又已經是其後的事了。
二、Nowhere to escape
「流浪這件事聽著太浪漫了,好像就是在說一種任性、無拘無束的自由。但流浪中的那種『今日唔知聽日事』的感覺: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吃、不知道今晚會在哪裡住,偶爾會有人毫無理由地出來挑戰你的世界觀、偶爾會被人善待與傷害。當切身體驗這些不確定時,其實不是那麼的浪漫。」
她在旅行中時常覺察到一些神秘力量,像魔法一樣。
她說了一個與柏林有關的故事。
「那次我本來是和朋友一起去柏林。但對方臨時有些事,我便一個人先到處去。」
「我在公園裡遇上一個流浪漢。他帶著一支吉他、幾本書、一輛單車,掛著兩個袋子,這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隔了兩天,我們在馬路上在重遇。他就在對面馬路指著我,向我揮手。他便帶我,用他的視覺遊歷柏林。」
「他是一個羅馬尼亞大叔,但他給我的感覺很像一個小朋友,走路蹦蹦跳跳、到處撩人說話,走到一半說帶我去一間賣falafel的店,吃飽了就帶我去遊市集。」
「那種感覺很奇怪,你明明只是走在一個很普通很平常的地方,大家過著自己的日常生活,但他好像帶著你走入了一個遊樂場一樣。」
「那些事情便開始來,好像進入一個魔法世界一樣。說很冷的時候,走兩步就見到有外套。想看書的時候就見到路上有一堆書,隨便在裡面拿了本詩集,Rumi寫的,不知道是誰,隱約感受到一些共鳴,又不確定。」
「離別時他從他的家當拿東西出來要送給我,最後挑了個指甲鉗給我。」
「他邊跟我說起他的故事。他說,『以前我是個很正常人來的,有讀書,亦畢了業。我的媽媽在我三十歲的時候死了,媽媽死後我昏迷了三十天。醒來後我就放棄了所有東西,變成這樣。』他還說,『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在印度。』他那幾本書裡其中一本就是某位印度Guru(Dispeller of darkness)寫的書。」
「他在那本書上,畫了幅畫,寫了他的電郵,然後便走了。從此之後我就再沒有見過這個人。」
「我後來有嘗試找他,但找不到。」
「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但,自他之後,世界就好像不同了。到處都遇上這些,神靈、精靈一樣的人,好難解釋,真的好像魔法一樣。」
2019年秋末,她第二次前往德國。那時內心有種衝動叫她離開,「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種逃避?還是一種離開?應該都有,我還在想。」
離開之前611在香港參加了一個以Flowing作為主題的表演,「那怕只有螢火微光,便要捧出來溫暖這個世界。」邀請她去的朋友借這一句形容611的音樂。這場表演讓611湊夠了去程機票的錢,這次的離開,她沒有打算回來。
她亦有很坦誠地跟家人說這件事。「其實我都好佩服我媽媽。因為她是個幾依戀家庭關係的人,她應該都自己一個經歷了很多很難受的時刻——記掛、擔心,才慢慢放開我,讓我自己一個去經歷不同的事。」
剛到德國雖然有似曾相識的自由與快樂,但消融得好快。
「已經不像第一次去那樣,有好長的蜜月期。那些想避開的問題,開始一再撲面而來。」她回到德國讀書的城市,那個曾經讓她快樂自由的城市,她卻在其中有一種扭轉的感覺。「我好像身處地獄之中一樣,不是地方的問題,而是我當時的狀態令我就算在那裡都有身處地獄的感覺。」她感到十分迷惘,和所有人相處都十分辛苦、好像每個人都在打量她、不知道自己來這裡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明日要前往何地,她參加當地的一個好盛大的聚會,很多東西可以玩卻茫然四顧。「我那時候的能量不知道放在哪裡,失去了自己的中軸。」
她在那個城市重遇上了一個德國男子,他們在香港認識。
大家在德國見了兩次,因為靈魂相近,兩人很快確立了關係,「這是我人生第一段認真去經營的關係。」
儘管那時的男友很好,不急躁、會聆聽會溝通、相處亦舒服。只是,當內心的空洞依賴外在他者所填補時,只會使人陷溺於陳舊的循環之中,她被自己的疑心與迷失所折磨。
日子十分煎熬,她便選擇回來。
回來後事情並沒有解決,現世生活的貼近反而讓問題更加直接地叩問611的心:你到底想怎樣?
她說那時的自己迷失在自我的愚癡與慾望之中。所有東西累積到一個她無可逃遁的處境之時,她不得不正視一切問題,嘗試找回自己內心真正想做的事,她發現,這件事其實就是想為第一次去德國創作的歌,做一張實體的專輯出來。
《Tyson Eats the Cocount I-Scream》2020年11月面世。但其實19年年頭611已經做好所有的音樂內容。她拖了兩年才開始「扚起心肝」去做這件事。封面繪製、決定光碟材質、印刷、出版、發行,她亦用了兩年時間處理這些瑣碎雜務。儘管繁複,但這對611而言是一個轉捩點,「我決定不再被自己的慾望帶著走。」
一切似乎被緩緩推動,來之不易。當時音樂人Tomii正推出自己的專輯,便邀請611一起籌辦了一個發佈會,因為這個發佈會令她多了不同的演出邀約。
「但我還是覺得內在有很多問題未解決。與外在經歷順利不順利沒什麼關係,而是長長無法釐清自己的內在。」
原本說好要與朋友一起擺檔的市集因某些原因而擱置。她有段時間空閒下來,便去參加了野人的實習生計劃。「撈水泥、種植、砌磚墻石墻,體驗到另外一種的生存態度。」
亦因為這樣,便有了第三次離開的契機。
三、旅行作為一種修煉
一如之前611所有的離開,旅途中她永遠無法在逃開任何內在困惑的追索,而異地只會讓她身處在更加無法躲避拷問的處境之中。
「旅行與其說是去玩,它更像一種修煉。」
剛到步,她就與一個生命中十分重要、十分信任的人有一個很大的爭執。「那時候的我幾乎將整個人生都依賴了在這個人身上,但刻下的我並不自知。當我意識到與這個人的關係從此不會再如以前一樣的時候嗎,我和失去了自己一樣。」
何為自我,又如何尋找。那時611在山上,有流浪的人寄居在此半年,自己搭建了簡單但精巧的木房子,每晚都會生營火,大家聚在一起聊天。但內在的拉扯與懷疑,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思索,感情的重量,生命的來由與去向,何以至此。眼前的火焰躍動,卻無人可問。
I’m already free
when you’re not beside me
gonna get in touch with my power
No one else gonna take away
I know
wishes will come true
as long as I keep the witches mind
and the fire sign
〈Poem for you〉
她一個人在幾個國家遊蕩。
「我在布達佩斯回想起前男友,覺得有點可惜,結束一段關係這樣莊重的事情,好像不能這樣兒戲。那時候我在土耳其病得好重,便想起他。他說他就快放假,要不要在埃及見個面。」
他是那個德國男子。其實她留在香港的日子裡,還一直有保持與他的情侶關係。但因為遠距離戀愛的關係,一直離離合合。
「跟他在一起很無拘束。他是一個很明白事理的人,我們之間溝通得好好。只是因為遠距離戀愛實在給人感覺很疏離,我提出了兩次分手,他都很理解。」
611說自己本來想去找他團聚,「但我又不想為了他才去德國,我想因為自己而去。在第三次去德國前的幾個月,我提出了分手。」
「是的,我就是這樣的人。」她又笑著說。
兩人在埃及重遇,並重新在一起。旅行、遊歷、同居,中間611偶爾會自己出走遊歷,但相比起在香港,兩人多了很多的機會一起相處。
但日常生活的危險難以察覺,不為人知,處處都有細微磨蝕。
Well, I appreciate
what you’ve brought me
I love you with all the mess
Maybe if you slow down for me
while I
get fast for you
Nothing comes true
〈The Abyss〉
九個月後,兩人最後還是和平地分了手。
之後611一個人去了幾個國家,奇妙的人與事還是一再湧進她的生命之中,以各種形式問她的心。
她到了一個充滿肅殺氣氛的小島上做旅館的服務生、在小鎮的佛教中心裡遇見一個失去味覺及嗅覺但煮得一手好菜的廚師、與一個頭髮五顏六色看起來瘋瘋癲癲但內心美麗的髮型師做了好朋友、收到流浪奏笛人送的一支笛子,那是他僅有的三支笛之一。
「這些人他們有的東西好少,所以他們能帶給你的東西永遠都是最為珍重。但那時的我對他們總有好多防備之心,後來我每次想起總是覺得好後悔。」
她在外面流浪了一年零三個月。香港開關,她便回來了。
「那一年發生的一切太過豐盛,我直至現在還在沉澱。」
四、I will be here with you when the world ends
「到最後,其實都只得自己。」
那些在旅程中向611道別的人都好瀟灑,說句bye,轉身就離開。往後會不會再見?這些經歷又意味著什麼?
一切都難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611旅程中經歷的一切都如仿佛有某種神秘力量,不知所問亦不知其意義。
一如611第一次在德國拾到的那本詩集。
後來她到土耳其的科尼亞遊歷,從中見到Rumi作為當地蘇菲教派極為重要的精神導師。
「到我後來回想,才覺得這個連結真的很…很震撼。從我在街上無意捨到他的詩集,到我真的去了他出生的地方,見到他如何影響其他人。在那個地方,我認識到伊斯蘭教的信徒,見到他們與真主的連結。」
「我被宗教與人之間關係所震攝,很有臨在的感覺。」
要到時間走過,才會稍微明白。如某種古老預言,隱約輪廓,在生命自身中完成自問自答。到其後的日子開始思索之時,又會發現,那一刻,已經經過。
身處刻下,似乎永遠難以得悉生命的喻示。
她剛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駕車路過陰影中的一叢雪,前男友跟她說,雪在影中便不會融。她抬頭見到葉落盡的樹枝上,有一個鳥巢,風吹過時晃動。
她後來寫了首歌,叫〈Shadow on snow〉。
「如果你可以遇見以前的自己,會對自己說些什麼?」
611想了想,「大概什麼都不會說,那些都是她要去經歷的事,不經歷又如何明白。或者只會說支持她,叫她想到什麼就去做,我會在這裡。」
她有首歌,不屬於任何旅程,叫「I will be here with you when the world ends」。
「I和You其實都是指自己。我覺得不要緊,慢慢來就好。」
慢慢來即是,停下,給予記憶足夠的時間,讓它們可以在漫長的記憶與遺忘之間,逆著時間的流逝游動,直至觸及我們思索的姿勢。唯有這樣,隔著足夠遼闊的時間與空間回望,才能明白一些,儘管也不過是極為簡單一些的道理。
There is no answer to the question of existence, of ignition
You got to be independent
Let go all your broken thought
Then maybe you’ll see another sky
在〈Shadow on Snow〉的最後那節,她這樣唱到。
Storyteller: @611xd
Artwork & text by ZtoryTeller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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