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茶餐廳內只有寥寥數人,不復往日熱鬧。幾張長桌沾了紅油,擱了零零散散的碗。一個伙計用腳把一個膠盆挪到桌下,然後把碗收拾進去。不一會功夫,膠盆已滿。他彎身,改用雙手推膠盆。「你唔洗幫我推啦!陣間我自己黎啦!」正在與記者談話的「洗碗皇后」瞄到這一幕,連忙揮手,叫停那滿頭大汗的伙計。
馬鞍山菜市場有一間老字號茶餐廳,茶餐廳裡有一位老而彌堅的「洗碗皇后」。這位皇后,不用打理後宮,卻要打理後廚。「洗碗皇后」平日坐在後廚一張矮凳子上,等著伙計把一盆又一盆的碗推到後廚,由她清洗。「不過有時我洗得快,咁咪自己出去幫手推碗入黎洗囉。」語畢,她又回首朝著正在悄悄推碗的伙計擺了擺手。她續道:「不過你都見啦,佢地成日都驚我辛苦!」
【為什麼要洗碗?】
「個陣我做洗碗係因為我唔洗同人合作,可以自己功夫自己做,夠曬自由啊!」「洗碗皇后」喜歡跟人相處,但不喜歡跟人合作。她形容,在茶餐廳洗碗,就好像古裝電視劇裡的王爺一樣,可以「自己的封地自己管」。王爺之間會有來往,但絕不會插手她的封地。
問及工時,「洗碗皇后」說不算長。可細談之下,方知她每天工時是十小時。記者微微一愣的神態被她瞧見,她笑了笑:「我唔覺得返工十個鐘難頂喎!再辛苦都比湊仔輕鬆囉!仲要有錢賺呢!」訪談時,記者發現從茶餐廳內的客人,到茶餐廳外賣乾貨的小販,見到「洗碗皇后」時,都會笑著跟她打招呼、寒暄幾句。「所以話呢,有時候賺錢係緊要,但都要睇啲錢賺得開唔開心。好似依家咁咪幾好,大家都對我好好,老細又會關心我呢!佢地成日都逼我休息㗎!」
【從「洗碗姐姐」到「洗碗皇后」】
「我真係唔覺得辛苦!你估我『洗碗皇后』個朵係白叫㗎!」
人們喚她一聲「皇后」,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資歷,也是因為她把後廚打理得井井有條。
不過,她剛來不久時,人們其實並不是喊她「洗碗皇后」,而是稱她為「洗碗姐姐」。她說,在同事眼中,她就和年輕人一樣,甚至比年輕人更「捱得」。「所以班麻甩佬都叫我『姐姐』,搞到我一下子後生左十年!哈哈哈!」她抬手撥了撥擋在額前的銀白碎髮,爽朗一笑。
有次「洗碗姐姐」請假,豎日同事再見她時,突然就改了稱呼,成了「洗碗皇后」。原來,她請假那日,茶餐廳來了一位替工,雖然那替工很是努力,可洗碗的速度卻仍遠遠比不上她。當時,一盆又一盆的碗堆積在過道上,伙計差點無法進出後廚。「後尾班同事覺得我真係好犀利,咪叫我『洗碗皇后』囉!」口罩掩住了她半張臉,卻掩不住那絲絲笑意。只見那雙月牙般的眼睛滿是自豪的流光。
【傷痕與戰績】
「老人家最緊要做得嘢,做唔到嘢就無用,無用就入得棺材㗎啦。」「洗碗皇后」昂首一笑,忽然原地踏起小碎步,似要展示自己強健的體魄。記者的眼光卻總忍不住在那雙佈滿繭的手游移。未幾,她循著記者的眼神,微微垂首,望向自己的手。
「呢個,係洗碗造成嘅⋯⋯傷?」記者問。
她先是點了點頭,爾後又連忙搖頭。「呢個係俾洗碗用嘅漂白水蝕嘅。但呢啲唔係傷,同賺返黎嘅錢一樣,都係戰績。」語畢,她驕傲地伸出雙手,只見手上除了厚繭,還有密密麻麻的細口子。手的肌理紋路已是不見,就連指紋也只剩下模糊的印子。
「仲痛唔痛?」
「都洗左成十年碗嘍!死皮咁厚,一早無感覺!」她細細地撫著指頭上的繭,低喃:「十幾年啦…其實已經唔止係一份工,亦係我下半世嘅寄託。」
【上半生賺錢 下半生找寄託】
「洗碗皇后」年輕時與丈夫從內地來港。談及過去的歲月,她微微揚首,眼珠子俏皮一溜,似想起了什麼。「那時我們來香港,是因為這個。」她拍了拍身上穿著的牛仔褲,臉上的笑意多了幾分靦腆。那是一件老舊的牛仔褲,布料的藍色並不均勻,似是悠長歲月造成的褪色。她憶述,以前內地鄉村的生活很困苦,只有有錢人才能穿牛仔褲。後來她聽說,在香港,人人都可以穿牛仔褲。她心生羨慕,便與丈夫、孩子來港生活。「個陣香港經濟好,我地都係係到返工先賺夠錢,我仔女先有得返學、著得起牛仔褲。過年著住牛仔褲返去(鄉下)一轉,不知幾威!」
如今,子女早已長大,各自成家,她卻仍待在茶餐廳,不願退休。她說,她的下半生過得比上半生快活。「以前啲錢賺賺埋埋,都係用係班細路到先,買牛仔褲又係買俾佢地先,驚佢地俾人睇唔起。依家我返工,自己想買咩就可以買咩,幾過癮!」現在,「洗碗皇后」的衣櫃已有十多條牛仔褲。
其實,在「洗碗皇后」的收藏裡,有些是子女買給她的。然而,她最喜歡的始終是自己買的那幾件。她笑言,牛仔褲要自己買才有「意思」。「啲同事成日問我做咩唔享兒孫福,計我話,有兒孫依靠只係運氣,似我咁大歲數都仲可以靠自己生活先係福氣。」她滿足地瞇起笑眼。那雙月牙眼睛兒在昏暗的燈光,竟顯得越發燦爛。
Text:阿吉
Illustration: PATPATK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