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細B的身體像要從某處開始，突然撕裂的痛，持久得就像時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拉長、按扁了許多，自牠出生以來這十三年的時光，給一下子壓縮到牠體內，某處，牠無法說明是哪裡。牠只知道痛，嘴裡反覆咬啐一隻貓僅有的言語，咬啐，再咬啐，痛得持續地鳴叫，渴望被誰寵愛，渴望被誰救起。是的，這是牠活了十三個年頭所學習到的一種表達方式──疼痛，鳴叫，被救起。牠一定是在甚麼時候曾經看過這樣的畫面，一個人類孩子像要撕裂空氣一樣跌坐在地上嚎哭，音頻是一種求救訊息持續搖晃，直到有人類朋友把他抱起來，手貼著孩子的背一直滑落，一直安撫，身體和身體間的親密，直到聲音被反覆的動作穩定下來，彷彿也給予世界一種，持久的平靜……
在細B溫暖的貓毛和身體裡，或許有某處也，一直渴望著這樣的平靜。但牠已無暇想及自己的渴望，牠只知道痛，痛得好像身體不是自己的，一個巨大的黑洞自牠體內持續擴展，或許來自那排泄的器官，或許是更深入的某處。在持續的疼痛中，牠聽見了那逐漸靠近的，熟悉的腳步聲，一步，又一步，牠以為會一直踏進牠的身體裡。
然後，牠來到了瀰漫著陌生氣息的獸醫診所。老實說，雖然細B已經在人類世界生活了十三年之久，牠還是會，偶然發現這世上仍然有很多牠不知道的，未曾聽聞過的事情。時間沒有磨滅牠對各種人事物的好奇心，如果有機會的話，牠很想再認識更多。嗯，或許存在於牠身體深處，那個牠一直無法清楚表達的，就是這份偶然浮現的好奇心吧。牠不知道，如果有更多時間，牠想，牠或許就會知道答案。
然後疼痛又再襲來，牠忍不住在診所裡連番嘔吐，感覺身體像是被抽空了，或是擱著一塊沉重的黑暗團塊。
有甚麼是牠不知道的呢？譬如在疼痛和疼痛的折磨中，牠聽見「尿道結石堵塞」、「腎衰竭」、「若不立刻做手術」這些陌生的詞彙。牠感受到一些灼熱的視線降臨在牠身上，來自牠未曾見過的陌生人類，也來自一直照料牠的人類朋友。牠感受到空氣中有某些微妙的變化，混雜的，或是拉扯的，來來回回，然後又是人類彼此交換的語言。
「如果是經濟上有困難的話，我們也接受分期付款。最重要的是可以救回貓貓。按現時細B 的情況，其實遠遠未至於救不回來，但不立刻做手術的話，貓貓有機會因此中尿毒，造成腎衰竭，幾天內足以致死。」
細B？那不是我的名字嗎？他們是在說我的身體情況？那灼熱的視線，會不會是來自這些熱切的關注？持續的疼痛中，細B強撐著思緒，沒頭沒尾地想這樣的種種事情。牠突然覺得時間的節奏像起起落落的潮水一樣，蕩漾，又再回到那個人類孩子被抱起來安撫的零碎畫面。那片刻的平靜……
但平靜沒有如牠所期待的來到。牠又聽見一些從前沒聽聞過的人類詞彙，「棄養同意書」、「經濟問題」，像要撕裂牠身體的疼痛已經使牠再沒有思考的空間理解這些新鮮事物。牠只是隱約感到，相比平靜，環繞著牠身體的空氣卻往更遙遠的地方一直搖晃，那些牠以為要一直踏進自己內裡的，熟悉的腳步聲，結果繞過了牠，繞過了牠所經歷著的疼痛，繞過牠身處的原地，一步，又一步，繼續前行，直到被牠的疼痛徹底掩蓋掉，或是在自己的身體裡，留下了由腳印的形狀造成的洞，風吹過，有風鈴清脆的迴聲。
鈴鈴──鈴鈴──
現在，每當細B想起那段不久前的疼痛往事，還是會隱約聽見風鈴的聲音。那就像有一雙半透明的腳印，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起步，重新來到牠的身邊。
疼痛彷彿已經是離牠很遠的事了，牠像是重新獲回自己的身體那般，那十三年的重量如棕實的貓毛緊緊包裹著牠，除了有段時間牠得被各種喉管插在身體各處，以及貓手被討厭的綁帶纏繞之外，好像甚麼都沒有改變。唯一的改變就是，常常來到牠面前的不再是過去一直照料、一直共同生活的人類朋友，反而換成了一些牠從未見到的人類臉孔。每次看見這些新來的臉孔，細B都很想闖進他們內裡，以身體交換身體，好看清楚這十三年來牠仍未知道的一切種種。
這段時間，細B又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有人餵牠吃飯，給牠沙盤如廁，生活由一些瑣碎的事逐小組成。如果要數近來最大的發現，或許就是那個女生的肚子竟然是牠睡過最溫柔的一塊淨土，牠常常一進睡，就忘記了牠煩惱地想了一整天的各種難題。一個異常寧靜的夜晚，夜深之際，細B甚至忘記了自己原來是一頭貓。
「細B，你知道嗎？你真是我見過最甜最親人的一頭貓，我從來沒遇過這麼喜歡黏著別人的。如果黏人的程度有一到十的話，你大概就是十一分的黏吧，哈哈。我真的很希望你可以找到一個會好好照顧你的家。你知道嗎，其實你值得很好的照顧。因為你知道甚麼是愛。」
當然，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細B根本完全沒有聽明白。話說回來，這十三年的貓生，牠其實無法計算時間的長短。或許在貓的語言裡，根本沒有時間這回事。現在，細B早晚只想著一個恆久的念頭，就是透過牠那雙淺藍彈珠般的眼睛，認識更多從前不曾知道的事物。
要是遇上下一個來到牠面前的陌生人，牠一定會，用自己的身體深深闖進他的心裡，好看個究竟。
Petzteller：#Z05細B
Writer：黃柏熹
Illustration：貓珊
Animal rescue organization：Lifelong Animal Protection
〖 ZtoryMission：#Petztell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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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見見細B的話，歡迎聯絡 LAP / inbox 或電郵我們：info@ztoryteller.com
「Petzteller」是一個任務，為不能言語的動物說出牠們的故事，目的是找到愛牠們的人類和一個永遠的家。我們繼續相信故事的力量，可以幫助到每個人，甚至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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