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搬出來的那日,阿善沒有想過,自己會在數年後露宿。那時,兩個兒子都結婚搬走了,即使是新年、冬至也不回家一趟。阿善的丈夫整天說著:「無我,你就淒涼。」十八歲結婚後,阿善就做家庭主婦,直至某日,丈夫把家用重重摔在地上,哼著歌走到廁所,阿善跪地拾起一張張銀紙時,知道他能給予的愛護與尊重,都逝去了。
那年,她五十四歲,秘密租了一間劏房。清晨如常煮早餐給丈夫吃,然後洗碗、洗衫,從洗衣機拿出衣物晾曬,在平常買菜的時間出門到菜市場,買了一籃菜,回到劏房。前半生的姻緣,從此斷絕。
她所愛的兩個兒子,用著與父親相同的態度叱喝她,喝杯水也呼喝她去拿,垃圾直接丟在地上,揚手要她清理。小兒子曾在她低泣的時候,用柔軟的指頭擦走她臉上的淚,後來被父親指罵多了,也學著父親罵阿善:「你成世靠人,如同廢人。」
幾十年如流水過去,三父子的感情倒好,她與兒子很少說話。她坐在劏房裡,想著下星期是新年,想像丈夫向親戚解說的窘態,嘴角上揚。
她年紀大了,從未工作,連見工流程都不懂。找工很久,才找了一份茶餐廳待應工,包兩餐伙食,她終於不用煮飯。幾十年來,她一日煮三餐被挑剔的飯。
幾年後,她回劏房時,在唐樓昏黑的樓梯摔了一跤。跌斷了腳,卧床半年,只康復了五成。她失去工作,失去收入,很快失去瓦遮頭。
幾年來,她一直用隱藏號碼的方式致電兩個兒子,聽兩人不耐煩地罵她幾句,有時兒子「喂」幾聲,她便掛線。她在麥當勞過了頭一個月,手機被盜三次,她買了新手機,一直撥電話,始終沒有撥對兒子的電話號碼。
她在街頭流浪很久。偶然看見社工在街上接觸露宿者,她會避開。她寧願逐間餐廳問老闆聘不聘人,即日出糧,不用填報地址。
直至她完全沒有進食的第三日,她終於跟隨社工到便利店買飯。她挑一盒最小的,社工說:「你不是靠我,機構付錢的,我也靠機構養我。」說服她挑了一個大飯盒。
社工替她申請了綜援和租金補助,替她找了一間租金合適的板間房,裡面只夠放一張單人鐵床,和一張摺檯。一室十一戶共用狹窄走廊的四個電飯煲煮食,以及兩個洗手間。送別社工,她打開房門,鄰居大叔站在她的門前看了一會,拿了一條鐵通來,「我替你安裝,你以後有位晾衣服。」
阿善千多謝萬多謝。阿叔說:「我們這裡最多獨居老人,都是你幫我、我幫你過活。你有問題出聲。」
一個月後,社工下班後拿了一個二手電熱水壺給她。「住得慣嗎?」「這裡的人對我很好。」社工第一次看見阿善笑。
阿善在走廊煮飯時,會想起丈夫。十八那年,她信兩人可以相依到老。廿八那年,小兒子說要買大屋給母親。她抱著兒子,想著將來。
最掛念的人,都已今生今世無緣份。
不要緊了。「住下來,算是新開始吧。」
那年,阿善六十四歲。
Storyteller:趙曉彤 @chiohiotong
Illustrator:Giselle Dekel @giselle_dekel
Bookma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