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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去

肚皮給掀開了,睜開眼睛,初次與爸媽相見。

媽媽拿著乾淨而微濕的毛巾,裡裡外外的把我抹拭潔淨一遍。爸爸則把食品和用具逐一放進來。那時候,肚子裡盛載著的,是兩人份的蔬果食材、兩人份的飲料、兩人份的用具,兩人份的幸福。

每天肚皮給打開時,我憑著他倆的表情神態了解他們的日常。闔上了眼,我只能聆聽。可隔著厚厚的肚皮,他倆的談笑近乎耳語,總是模糊不清。數個月後,我初次聽得嬰兒的啼哭。小娃兒的哭叫日漸響亮,爸媽把食物用品放進拿出,忙得不可開交。有一次肚皮給慢慢掀開,站在面前的卻是個赤腳的小男孩。男孩試探著把小臉蛋靠過來,眼睛圓碌碌的,可愛極了。隔了兩年,又迎來一副新的臉孔,是個女娃兒。

兄妹倆長得快,歪斜皺亂的口水巾,轉眼已換上整齊潔淨的校服。一家四口趕著上班、上學,忙於料理家中各種大小事。我也沒閒著,上半身安放了雪糕、急凍食品和冰塊;下半身載滿了新鮮的蔬菜、肉類、水果、甜點和零食;肚皮架上則是些鮮奶、果汁、汽水和啤酒等飲料。林林總總的食物都把我塞得滿滿的。

在肚皮開開合合的片刻,是規律的生活日常,偶爾夾雜著嘻笑和哭鬧。後來,我逐漸懂得記認他們每個人的腳步聲。媽媽舉步緩慢有序,每次蹲下身來,總是細心的把每件物品整齊擺放,有條不紊。她溫柔的把蔬果食物拿進取出,怕弄痛食物似的。爸爸的每一步都很沉穩。其實我不常見到他,跟他見面時,大多已是深夜。樣子疲累的他,背著黑漆漆的廚房,伸進大手掌,然後拿走一瓶啤酒。哥哥為人散漫,腳步亦然。他習慣隨手把門關上,帶點輕佻。妹妹的步伐最是輕快,幾下腳步已走到跟前。每次她臉上總是掛著一副好奇的樣子找東找西找甜食,是個饞嘴鬼。那是我感到最豐足快樂的一段日子。我唯一能報答的,是把物品保管得妥妥當當,悉心調好溫度,努力把食物保持新鮮。

有一天,忽然再沒見著爸爸。那段時間,媽媽總是紅著眼。隨後,只能一早一晚跟她見面,每個午後,是一段令人難耐的寂靜。數年之間,妹妹跟媽媽的吵鬧次數逐漸頻密,而且一次比一次兇。那些傷人的話,怎麼都字字清楚,如此肆意。

外面的聲音,跟我的肚子一樣,不再如過往般熱鬧。某些日子,仍然會有些新鮮菜肉,而那個晚上,準會聽到哥哥的聲音。有些日子,則只有一碗老火湯。那些熱湯,有時會放到很晚才給媽媽取走端到火爐上去,有些時候則會待到隔天。後來我跟哥哥見面的時間也變得愈來愈少,先是一星期一天,之後是每兩星期、還是每三個星期?我都記不清楚了。

到了後來,僅餘媽媽的聲音了。她的步履依舊輕盈,只是比以前緩慢了許多。不知何時,她已是滿頭白髮。她彎不了腿,再也蹲不下身來,只能一手靠扶著我,再把食物放進拿出。我的肚子逐漸變得冷清。偌大的空間,很多時只端坐一碗米飯,一道餸菜。有時一連兩三天放進來的依然是那道菜,只是份量又比前天少了一些。逐漸地,離開的比住進來的多,變得空空蕩蕩的。

沒有甚麼比荒裸的內在更可怕的了。

閒蕩無事的日子,最容易令人胡思亂想。我記掛他們的面孔:成長、老去、跌倒、爬起、親暱、疏離;也懷念他們的聲音:外出、歸來、靠近、背離,最終遠去。每一個轉折,從來都是那麼突然,毫無預警。

在我默念之際,外面忽然「咚」的一聲,甚麼悶悶的倒在地上,然後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我數算著,一天、兩天、三天⋯⋯隱隱彌漫著一陣霉爛酸臭,和死寂。到了第四天,聽得屋子大門開啟,伴隨著一連串踏雜的腳步。我細心聆聽,可那些聲音竟是如此陌生,我一個也辨認不出。一陣模糊的對話,也聽不清說些甚麼。接著砰的一聲,屋子大門又給關上了。

在黑暗裡,又渡過了一個星期。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蹲在面前的竟是哥哥,卻不見妹妹的蹤影。哥哥一臉憔悴,把僅餘的餸菜雜物,全都丟進垃圾袋裡去。

我好想問:「媽媽呢?媽媽在哪裡?」

哥哥低著頭,讓我輕輕的合上眼⋯⋯

Storyteller: Teddy Wish

Illustrator: J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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