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發現環境裡充滿音樂。不只限於人編寫的歌曲，任何說話甚至事物的動態，都擁有它獨特的音色和節奏。
高速行駛的地鐵車廂裡總是持續吹奏著強風的 E4 音，雨聲是滴答錯落的高音連音，還有旁邊同事的打字聲是一陣陣短促的 D4，偶爾夾雜一下肯定實在的低音⋯⋯在看電影《安妮特》之前，我以為這些是我獨有的感官聯想。
「喂，聽說你去了看 Annette，講什麼的？」短促的 D4 忽然停止，同事問道。這是我看完它的後遺症。
「呃⋯⋯」這大概是關於這電影最困難的問題。其實故事本身並不複雜，簡單來說就是講述一個當紅的棟篤笑藝人與一個當紅的歌劇女高音相愛並結婚生女，後來雙方的事業出現差距，男人劣根開始浮現，性格愈加暴戾、自私、冷血，更利用愛女的天賦當搖錢樹，最終踩入深淵。只是它太不像我們看過的任何電影 —— 把它說成是懸疑片？好像沒那麼多鋪墊，歸類為愛情片又太過牽強，帶著看恐怖片的心情去更加會罵它悶死⋯⋯
「可能是，Cult 版的 A Star is Born 和 Marriage Story 混合吧？」
好像有人把這兩齣電影跟《安妮特》類比過。雖然我覺得帶著任何標籤或聯想去看《安妮特》，必定會一頭霧水地失望而回，但同事似乎不見得會在對劇情毫無概念的情況下去看這部電影，或者說，大部分人也不會。
「甚麼跟甚麼？那你覺得好看嗎？」同事依然堅持。
我不會簡單地用好看或者不好看來形容《安妮特》，這樣的預期只會侷限觀眾對它的想像，但它是毫無疑問是值得看的。
只是，與其討論劇情，不如欣賞演員們的演技精湛。Adam Driver 飾演的主角 Henry McHenry 絕對不是個好丈夫好爸爸，他酗酒、暴力、貪婪、縱慾⋯⋯但若把他當作如 Joker 般黑化的大壞蛋看待，又少不免嫌他壞的層次未夠深刻迷人，甚至有點膚淺。這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一個討喜的角色，你愈是鄙視他，才愈見演員的成功，而 Adam Driver 是充分駕馭到他角色的墮落和自私，讓人討厭得來又生畏。
還有另一個驚喜的選角── 美國長壽處境劇《囧男大爆炸》的演員 Simon Helberg，他這次確確實實地洗脫一貫的喜劇演員形象。比起 Henry 的狂妄自大和粗魯，Simon 飾演的作曲家更顯溫柔真誠，他抱著 Annette 時眼神裡洋溢的父愛，還有那非常精彩的長鏡頭裡，讓人看得目不轉睛且雞皮疙瘩的情感遞進。即使不多戲份也已充分讓他的角色刻劃得十分突出。
而且，「這齣電影重點不是看，是聽的啦。」我決定這樣回答。
理所當然地，同事接著問：「啥？有什麼好聽？」
終於引導到她問我感興趣的範疇了：「在一般的音樂劇裡，通常都是在群舞或主角表達內心感受時才會加入歌曲元素的吧？但是在《安妮特》，幾乎所有一般的對話都介乎於說話與唱歌之間，而且，環境裡混雜的聲響都被轉化成音符：車引擎、相機快門、醫院的生命監測儀⋯⋯ 還有！同一段旋律如 We Love Each Other So Much，被填上不同的歌詞，放在電影不同位置，變成 Now You’ve Got Nothing to Love，有前後諷刺的效果。 」
我感覺到她越來越困惑，於是問：「 你有聽過 Sparks嗎？」
「 我知道！是Coldplay的歌嗎？」
唉。
現年七十六和七十二歲的 Sparks 鬼才兄弟，自六十年代出道起，一直都是對一動一靜又才華洋溢的奇葩組合：弟弟 Russel Mael 擅長唱假音，總是帶著一點宅男的羞澀蹦蹦跳跳地唱歌，哥哥 Ron Mael 每場表演都穿標誌性的老式西裝和圓眼鏡，一臉嚴肅地盯著弟弟，在後方一言不發地彈琴，讓人聯想到一個嫌弟弟麻煩幼稚卻偏愛保護他的好哥哥。他們的音樂包含了美式的前衛另類，形象上卻帶有英國紳士的保守正經，難怪被說是最英式的美國樂隊。
活躍於樂壇數十載依然寶刀未老的 Sparks，這次為《安妮特》編寫一首又一首風格出其不意的曲調，結合歌劇、說唱、福音合唱團和流行音樂，不斷衝擊觀眾的聽覺神經。融入到細節中的樂韻，配以一幀幀有如藝術照片的取景角度、富濃厚個人色彩的換場剪接和顏色對比，使電影達到了一個藝術境界的高度。
「 所以是 Coldplay 的電影嗎？」
「 不是啦！你自己去看不就清楚了嗎？」
同事沒趣地回歸她的電腦。沒多久，「噠噠噠噠」的節拍又響起。
看過《安妮特》的人反應可以很兩極，喜歡的會想花幾個小時研究電影裡的橋段，討論導演編劇隱藏的細節，不喜歡的也有很多理由 —— 主角不夠吸引、歌曲不好聽、過於混亂⋯⋯但無論如何，希望入場的觀眾不要帶著任何標籤，不要硬把它歸類，這才可以真正細味這部別樹一格的電影。
Movie：Annette
Text：木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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